两个雕菩萨的老人
杨唐松
我辈堪称十足的教盲,不论哪样教,一概拒之门外,并且斥之为封建迷信予以封杀。直到1995年6月29日,观瞻庐山古刹东林寺,一下买了两本小册子:《觉海慈航》和《三皈依》。1996年开始实行每周双休日后,我把如此宝贵时光利用上,将国务院首批公布的荆州历史文化名城附近陆陆续续恢复的9座寺庙浏览个饱。
然则,令我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是在岑河镇东岳庙观看雕塑菩萨像。
时下,笃信级别。东岳庙在我凡夫俗人心中属全国寺庙中层次低得不能再低名不见经传的乡镇小庙。我到达的这天;新竣工的前殿有两位半似农民半如工人的老者,正在乒哩乓啷地斧砍琢雕。乍看上去,估计准是庙方经费拮据贪图便宜,凑合几个半路出家的剩余劳动力,或者退休职工现炒现卖的第二职业而已。果真如此,岂不有损菩萨形象?
俗话说:雕匠怕瞄匠。待信步至前,细细观照,几乎赞叹出声:雕得好哇!此尊菩萨,采用水桶般粗的杨树雕出的毛胚,同真人儿一样大小。即使用观赏的眼光,站在艺术的角度,也完全称得上栩栩如生维妙维肖。
老师傅见我这般如此地端详,于是赐教:这是阳无常。我洗耳恭听。过会儿补充道:阳无常菩萨。当某男性的大限降临,就去逮捕他的魂魄。
有阳无常,亦有阴无常。喏,我老哥子雕的那尊便是。
老哥子,亲的吗?
亲的,同胞兄弟,他叫黄孝敬,76岁,我名黄孝顺,小他3岁。他豁达开朗戏谑调侃自己:我们活过了月,无常菩萨饶恕宽容了我们。
听罢,不由得我肃然起敬,他俩年事已高,却精神矍铄,耳聪目明,不辞辛劳,一天到晚拨弄铁家铁伙木头木脑,一准是托了神灵护佑的福祉。
黄孝顺老人叫唤正在厢房涂抹彩漆的儿子和侄儿,我也参与,一齐动手,搬动阳无常,仰面朝天后,他手握削刀,边修饰衣服,边不紧不慢地叙述。兄弟俩仅念过两年私塾,没什么文化。他13岁跟随祖父当小工,扛木料,磨雕刀,聆听雕菩萨,先须学菩萨的谆谆教诲。祖父讲,他家木雕艺术算为单传,后来随父亲跑江湖,宿寺庙,佛祖、菩萨、罗汉无一不雕,一直雕了60年。
60年?!
是的。他见我迷茫不解,讲了一个意味深长发人猛省的故事:有一年隆冬,监利县两个农民约他为他们雕菩萨,他未敢怠慢,即刻向生产队长请假,理由走亲戚。生产队长知道他擅长雕塑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还有作忆苦思甜对比教育的四川的白毛女、收租院的刘文彩。念叨这些好,也就网开三面亮绿灯,批准了。当时,雕菩萨,无论谁,走到海角天涯,绝对不能公开。特殊的气候环境,他惟有躲在一户农家的阁楼上,精心雕好一尊慈眉善眼的菩萨。那两位农民一看,面带后悔莫及的神色,说:哎!雕的倒不错,如果能够雕一个抗日的连长就好了。他为抵抗日本侵略军在我们村头庙里壮烈牺牲的。
嗨呀,你们怎么不早明说呢!
我们怕……张扬……他俩依旧吞吞吐吐,不便往下启齿。黄孝顺心领神会,截断话尾摆摆手,斗胆承诺:好呐,好呐,不说了,我照办。
抗日的连长他见过的多啦。心中默然,那连长亦现眼前。故用不着看蓝本、绘草图、打腹稿、捏模型,一天功夫,公然雕了出来。两农民点头嘉许:对,眉清目秀,满身戎装,腰撇手枪,虎虎生风,就是他!
斯时斯地,我融进两位农民的心境,对他高超精湛的技艺,赞不绝口:您是熟能生巧,巧可生华,华生妙佳呵。
阳无常的衣服大体修妥,他敬给老哥子一角一分钱一只的芙蓉牌香烟。老哥子接过香烟劝老弟歇口气。大有父慈子孝、兄爱弟敬的氛围。老弟的闲聊,打开了老兄的话匣,他告诉我:如今的农村,就他那地方而言,年轻人虐待年迈人有愈演愈烈难以收拾的趋势——不给饭吃、挨打受骂、公公死了逼婆婆改嫁……这些人,不知伦理道德为何物,更谈不上菩萨行。在他们一行四人来岑河镇的路上,一位50多岁的婆婆因与儿媳不合迎面朝客车撞来。幸亏司机眼捷手快,一个;刹车,灾乱避免。等到客车再次启动,开了百多米远的时候,她神速般地向客车猛烈刺,头受重伤,鲜血淋漓,司机毫不犹豫地背起婆婆向就近医院赶去抢救,生死未卜。满车旅客吵吵嚷嚷,纷纷要求售票员退款。黄孝敬早不吭,晚不哈,正当后面驶来一辆客车时,他悲天怜人地大声疾呼旅客朋友们]数十双眼睛刷地投向一位满脸花白胡茬的老者,车厢内若撇下一味镇静清爽剂,刹那间,平息至极,他一语破的,司机是好人,不是他的过错,他主动承担责任,我们怎能忍心再‘挖’他一下,不替他分忧呢!老者手指即将到来的客车:你们看,恰好来了过路车。大伙儿在他四人的带动下,离座下车,另购车票而去。
雕菩萨像,学菩萨心,行菩萨愿,做菩萨人。功德圆满无量,信善哉!
过奖,过奖。俩老异口同声如是说,是党的宗教政策好,贤明治世,百废待兴。俩老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他们的儿孙们像他俩的大名一样,对他俩既孝敬,又孝顺,常常奉劝在家颐养天年。不过,只要外边有请,他们从来不兴推迟。这次来,就是应东岳庙住持僧寅其之邀。据碑文载,该庙创于西晋代,专供道教所奉养的东玉帝,掌管人间生死。唐太宗时,封为天齐王,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尊为东岳天齐大生仁皇帝,简称东岳大帝。东汉明帝永平十年,佛教传入中国,庙内始供如来、观音,遂成佛道一体的圣地。距今1700余年的古庙,饱经兵燹水灾,修而复坏……惊奇的是,俩老人在不长的时间里,对庙史的述说,竟和碑记无异。他俩雄心勃发地表示,要在有生之年,重塑古庙昔日的盛况与辉煌,为创造安宁、净化心灵、祥和人类的生活空间奉献绵薄之力。
两位长者的般若正智难能可贵,我们可否通过不同渠道、不同层面试一试,视看得见摸得着的古老寺院为中小学生的乡土教材基地之一,对生活在娑婆世界的我们,尤其对子孙后代大有裨益。
炙人的骄阳渐渐西移。我欲辞别这对可敬可佩的长者,差点儿忘了问他们哪里人氏。黄孝顺抢先一声,天门市麻洋镇下江乡人。我无需攀扯老乡关系拉近乎了,顿时心生欢喜:因我明知,在天门,自古亦有麻洋下江,雕佛之乡的美誉。下江又数黄家祖辈的工艺为最。记忆中年代久远的被破除了的土地公土地婆两尊菩萨,正是村里先人们从黄家恭请而来,说不定,就是出自他俩兄弟之手嘞。
(中国南方乡间自古以来就有一种习俗,喜将一切与佛教有关的民间艺术创作,冠以菩萨统称,甚至早已与佛教无关的普通连环画,老一辈仍有习称菩萨(儿化音)书’者。本文保留了这一习称,未作删改,敬希留意——编者注)
摘自《佛教文化》199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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